韦姌被顾慎之照顾了几日,气色有所好转。
但血祭仪式是九黎的秘术,所以要在九黎进行。皇帝执意同行,李延思等人几番进言无果之后,决定由李延思留在京城,与几位大臣主理朝政。
萧宸年纪尚小,不宜长途跋涉,韦姌将他托付给太后。
离开京城的那日清晨,韦姌还是忍不住偷偷去长秋宫看了儿子一眼。他正熟睡着,双颊有肉,面庞红润,胖嘟嘟的手臂像是两段藕节凑在一起。韦姌低头亲了亲他,又嘱咐王氏和陈氏好生照顾他。
从萧宸的房中退出来,韦姌走到正殿,对柴氏郑重地行了个跪拜礼。
“母后,若我回不来,宸儿便拜托给您了。由您教导他长大,我也就放心了。父亲和母亲那边,也请您帮我转告一声。让几位跟着担心,是我不孝。”
柴氏连忙把韦姌扶起来:“你且放心去吧。哀家定会好好照顾宸儿的。魏国公府那边,你也不用担心。哀家会一并照拂着。”她握着韦姌的手,重重地说道。
周宗彦在朝堂上为韦姌争到了皇后的身份后,韦姌特意带着萧宸去了一趟魏国公府。国公府一门出了三个皇后,按理来说应当是风光无限。可恰恰相反,国公府里竟十分冷清,周宗彦给韦姌行了礼,两人沉默了一阵。
萧宸笑着望向周宗彦,伸手要他抱抱,嘴里还喊着:“外外……主!”
周宗彦看了看韦姌,韦姌亲自把萧宸抱给周宗彦。萧宸的小拳头在周宗彦的脸上揉了揉,周宗彦这才露出笑容来。
这个孩子,实在是太招人疼了。
冯氏卧床,看到韦姌时,表情呆滞,仿佛认不得人。
她的两个亲生女儿,一死一远嫁,都不在身边。唯一在身边的韦姌,还因为周嘉敏的原因,亲近不得。
韦姌坐在床边跟冯氏说话,冯氏全无反应,直到看见周宗彦怀中抱着的孩子,眼里才有了星点的光芒。周宗彦连忙抱着孩子走到床边,对冯氏说道:“阿宁,皇后娘娘生的小皇子,你看看,是不是很可爱?”
萧宸很配合地笑,白白胖胖的,像观音座下的童子。
他平日里对宫人冷漠高傲,对长辈和亲人倒是乖巧伶俐得很。
冯氏将萧宸抱在怀里,他有些重,冯氏几乎抱不动。但他不怕生,眼睛亮晶晶的。冯氏看了他一会儿,忽然落泪,好像一下回过了魂。
韦姌想:若说她运气不好,其实她已经拥有了很多。这一路走下来,总有贵人相助。
柴氏见韦姌眼中泛着泪光,伸手抱着她,轻轻拍了拍她的背安抚道:“一定会没事的。哀家等你们回来。”
时辰尚早,从长秋宫出来,一路上还没有什么人。韦姌穿着素常的衣服,只披了件披风,连阳月都没有带。她静静地走着,想到这可能是最后一次走在皇宫里,脚步也放慢了许多。她并非迷恋权力地位,而是这座皇宫里的人情味。
她从没有想过把九黎以外的地方当成故乡,可是要离开这里的时候,她才发现早就把这里,当成了家。
到慈元宫时,皇帝已经在里头等着她了。男人背对着宫门,负手微微低头站着,不知道在想些什么。
明明是那么高大伟岸的身影,看起来却有些落寞。
萧铎刚刚收到了一个不知道来自何方的盒子,里面只有一串佛珠。佛珠是用檀木做的,最中间的七颗上分别刻着“死去方知万事空”六个字。这笔迹他很熟悉,几乎是化成灰都能认出来。
刘旻自从大周退兵后一直病重,还知道了周嘉敏和杨信的事。他派人追杀过周嘉敏,一直追到了汾河,周嘉敏便失去了踪迹。萧铎听到消息,还以为周嘉敏是投河死了,便没再留意。所以她还活着,遁入空门了?
她那样骄傲的人,遁入空门,是真的心死了吧。
肩膀被人轻轻按住,萧铎从沉思中回过神来,转过头去,看到韦姌背着晨光站着,身段柔软娇小,一缕头发垂在胸前。她的身体尚且虚弱,但比顾慎之来以前已经好了太多。
萧铎转身把她抱在怀里,好像这样心里才能踏实些。他的手掌轻轻地抚摸着她尚且平坦的小腹,许久都没有说话。
阳月走进殿里,看到两人相拥,连忙背过身去,低声道:“皇上,皇后,马车已经准备好了。”
萧铎拥着韦姌出门,阳月追了几步叫道:“皇后……您真的不带奴婢去……”
“月娘,你留在这里,帮我好好照顾宸儿。”韦姌回头说了一句,阳月便没再追了。
九黎山屹立多年,不管世间如何变迁,这里的岁月仿佛数千年如一日。天边的白云悠悠,光影在山坡上来回转换。
韦懋和韦堃接到消息,一早就在山道上候着,还没见到人,就听到王燮的喊声:“堃叔,懋哥哥!”
然后他们看见皇帝背着韦姌,健步走上山来。
韦堃看了韦懋一眼,韦懋会意,冲下山道,来到萧铎身边:“皇……还是让我来背夭夭吧?”
“不必拘礼,我背着她就好。”
韦姌叫了韦懋一声,拿出帕子给萧铎擦汗:“夫君,你歇歇吧?”
萧铎摇头道:“没事,你很轻。”是真的很轻,轻飘飘的,而且浑身都是骨头。
萧铎把韦姌背到了九黎大寨,放坐在一块平整的石头上。韦姌的脸色微微发白,额上都是汗水,轻轻咬着嘴唇。先前萧铎就是发现她脸色不好还强忍着,才背她上来。
韦姌笑道:“阿爹,阿哥,我没事的。三叔公走得慢些,还在后头。王燮,你去帮魏大人一下?”
王燮应声,又麻利地跑下山去了。
九黎大寨里面现在没什么人。以往热闹的巫神庙前的广场也是空荡荡的。因为皇帝要来,还要实行秘术,所以穆林修和黄观的人两天前就到山上来,将九黎族民都请下山或者送到别处的几个大寨安置去了。
族民们只当是一国之君想要一家人好好团聚,不想太多外人在场,也能够体谅。王嫱抱着儿子回了王氏的寨子,她对实情知道得不是一清二楚,但看公公和丈夫的神色,便知道韦姌的病很严重。这个时候不拖后腿,便算是帮忙了。
顾慎之由魏绪和王燮扶着,气喘如牛地到了山上。往常走这些山路,他轻松自如,如今却要人帮忙才行。
韦懋与顾慎之商量了一下说道:“夭夭,你先回去好好休息。晚上我们就去巫神庙。”
“这么着急?”萧铎立刻将韦姌搂在怀里护着,“不能缓几日?”这一路上他都在努力说服自己,老天爷一定不会如此薄待他,硬将韦姌从他身边带走。可一想到那个失传的秘术,随时会要了她的命,他心里还是觉得恐慌。
顾慎之在旁边说道:“皇上,越早越好。”
萧铎不说话,脸色紧绷着,周围的人连大气都不敢出。到底是做了皇帝的人,威势十足,一个脸色就能震慑旁人。
“夫君,我有些累了。”韦姌在萧铎怀里小声地说道。
萧铎沉默地将她抱了起来,魏绪连忙跟在他们后面。
韦姌知道这一路上萧铎都没有睡好。有时候她夜里头疼,辗转反侧的时候,能感觉到他一直在看着自己。她睁开眼睛,他却假装睡了。她不禁想,当初阿娘不告诉阿爹,便是怕阿爹这样患得患失的吧?皇帝的内心已经十分强大了,也许换成阿爹,或是其他男人,早就崩溃了吧。
萧铎将韦姌抱到床上,韦姌伸手挂着他的脖子,示意他躺在自己身边。
萧铎依言躺下来,将她整个儿抱在怀里,望着窗外微微出神。他还是不想这么早就让她去巫神庙,他还想多跟她在一起。
韦姌抬手摸着男人的脸,轻声道:“这一生能嫁给你,是我的福气。”
萧铎低头看着她片刻,忽然将她紧紧抱住,声音微颤:“夭夭,别这样跟我说话,求你……”
韦姌也抬手抱住萧铎宽阔的背,眼中不由地盈满泪水:“你答应我,若是我不能从巫神庙出来,就把我忘了,好么?不要因为我而溺爱宸儿,若是他贤达,可堪重任,你便好好地栽培他。若是他不成器,千万不要把国家交给他。”
萧铎摇头,韦姌只觉得自己的颈边都湿了。
她摸着男人稠黑的头发,身子往上挪了挪,将他的头抱在怀里,像母亲抱着孩子一样,轻轻地靠在他的头顶:“萧铎,你知道吗?我爱你,很爱很爱……所以我从不后悔自己是先知。若非因此,我也不会遇见你,看到那么广阔的天地。”
萧铎的身子僵了一下,猛地仰头吻住她。咸湿的泪水混杂在两个人的吻里,苦涩里带着微微甘甜。两人在床上翻滚着,阳光从窗外透进来,一室的光亮。